霍格沃茨的根号李子

不忘报答父和母,立志处处争上游。

【短篇小说】梧桐叶与路灯

“让生命有如夏花之绚烂,让死亡有如秋叶之静美。”(泰戈尔)

——题记

 

-一-

那是一个静谧的春天。当路灯被人稳稳地插在柏油马路边的泥地上、通了电赋予生命时,路灯旁边的梧桐树已经生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路灯觉得这座城市很新奇。朝朝暮暮,晨晨昏昏,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川流不息的电车机车,欣赏着来来往往的络绎行人,远眺着清晨的曙光与夕阳的余晖,仰望着偶尔湛蓝的晴空与时时阴沉的云雾。城市的风吹来四面八方的讯息与乐音,淡淡地送来汽油与花香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获得生命的第二天,他便认识到了一个新朋友。那是一片新生不久的梧桐叶,他牢牢地攀附在一根树枝上,内敛含蓄却又不失友好。

“你好,梧桐叶。”路灯率先开口打招呼。

他得到的是一个盈盈的浅笑和一个乘着清风飘来的回复:“你好。”

路灯便这样收获了他的第一个朋友。

路灯很快便发现,梧桐叶是一个非常高质量的挚友。他谦虚谨慎,又渊博智慧,像一位真正的智者,他知道很多路灯不明白的事物。是他告诉路灯,那些穿着橘黄色的工作服在同一条马路上来回劳作的人是环卫工人,那是人类世界中的一种工作;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鸟儿之中,尾巴像剪刀一样的是燕子,排成人字形冬去春回的是大雁,而那些最普遍最吵闹的是麻雀;那些背着大书包,在早上的某一段时间里不约而同地奔向一个方向、在晚上的某一段时间里又突然三五成群地从同一个方向回来的是学生,学生当中那些最年长的人类,他们往往在经过路灯时还在埋头看书,是因为他们在夏天要参加一场大考。诸如此类。

梧桐还告诉路灯,自己见证了路灯生命的形成。路灯是因为人类的需要,被安置在梧桐树边的。

“那些人类有一套自己的独特规则。他们建设他们的城市,掌握他们的城市,监管他们的城市,然后他们还会翻新他们的城市。你是路灯,当过了一些时间,你不再这样崭新的时候,他们会把你拆卸掉。”

路灯很惊讶,这件事情超出了他的认知:“真的吗?你说的‘一些时间’是多久?那时我就不能站在这里和你聊天了吗?”

叶子严肃地点点头:“我不能确定那是多久。可能是三年或者五年,长一点或许是十年。如果人类一直对你感到满意,那么他们就不会拆卸你。”

“可是这太可怕了。”路灯的光芒微微闪了闪,他第一次感到恐惧。“我不想被人类拆卸。我想一直在这里和你聊天。”

“这是这个世界的自然运转法则。”梧桐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依然和蔼,“新的东西会替换旧的东西,生命的灿烂会掩盖死亡的印痕。你总是要被人类拆卸的。但是即使这样,你也已经比我幸运许多了——大半年之后,当冬天已经完全降临这里、秋天的气息已经一点都见不到的时候,我就会从这根树枝上掉落下去。至少,你的剩余时间比我长久。”

他们许久没有说话,路灯因为悲伤和震惊而沉默。

“我很难过。”路灯最后低语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的?”

“我是梧桐树的叶子,我是这棵树的一部分。”梧桐叶微微一笑,“在我之前,有很多很多的叶子在我现在的位置生活过。每年春天,新的叶子会长出来,到冬天就脱落。我不认识我之前的那些叶子,他们已经一年一年地死去了,但是我们所在的这棵梧桐树一直活着。我拥有一些土地的记忆。在我之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叶子在我现在的位置生活。”

彼时正值春末,荼蘼花还没落尽。

 

-二-

从那次谈话过后,梧桐叶发现,路灯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快乐地打量着身边的事物。他不再活泼乐观,不再热情洋溢,而是变得阴郁焦躁,沉默寡言。

夏初的雨总是阴绵绵、沉闷闷的。一个夏夜前的黄昏,黄白的天空尚未染上黑幕的颜色,细雨点滴霖霪,打在梧桐枝梢、打在路灯腿脚,沉积在柏油路面上,汇聚成一个水汪凼。当夜幕的灯火准时亮起,路灯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自己。

他是怎样一个丑八怪!钢铁铸就的笔直身躯,不会生锈,但却直挺挺的,无法弯曲;那和人类双手一般的位置,两截又短又粗的钢铁臂硬生生地撑起另外两盏小黄灯,毫不协调。他的躯干根本没法看,先不说他整个身躯就如同一根长长的棍棒,他曾经如此喜爱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类,那些人有健全的胳膊与双腿,能够行走跳跃奔跑,可他呢,根本连腿都没有。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针线一般的雨滴细细密密地扎进那个持续扩大的水坑里,泛起圈圈没有丝毫美感可言的涟漪,晃动着模糊了倒影里路灯的身躯。路灯透过水坑打量自己时,就像极了伤心时透过朦胧的泪眼,向外打量世界所看到的情景。

夜晚雨终于停了下来,湿漉漉的水珠从路灯的头顶一滴一滴滚落,很痒,这使他非常恼火,但他的灵魂被桎梏在定了型的钢铁里,他不能像人类一样,肆意地抹去额头上的水滴。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这是他忍无可忍时对梧桐树发出的抱怨,“为什么我生来就是路灯,不能是人类?我也想去跑去跳,可是我连抖落雨水的资格都没有。这不公平。我想离开。”

“你知道这没有办法。”梧桐叶的声音在这个晚上听起来有气无力,路灯有些疑惑地望过去,发现梧桐叶已经完全湿透了,他无奈地被一滴很大的水滴压在树枝上,无法直起腰。

路灯便不再说什么,梧桐叶的境遇比他严重得多。路灯于是只能把气憋在心里。


-三- 

仲夏是麻雀最活跃的时候。有一次,几只正在嬉闹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停在了路灯头顶上。

“你们好。”路灯这次是诚心实意地想交一个新朋友。

但那群麻雀似乎没有听见,她们仍然在不断叽叽喳喳。

“……今天我们去哪里绕圈子!”

“——不去昨天那里!那里树下有拿着弹弓的小孩子!”

“——那是因为你长得丑!小孩子从来不弹我——”

“——呸呀!你才长得丑!……”

路灯顿时有些恼火。

“你,们,好。”他拖长声调说,这些麻雀实在是没有礼貌。

“啊?”终于有一只麻雀听到了路灯的问候声,“哦哦,你好你好——姐妹们,我们走吧!”

一阵翅膀搅动的声音,紧接着麻雀们飞成一团走了,徒留下几根在风中飞舞的羽毛。

 

-四-

与麻雀的失败交友经历将路灯的心推向了真正的低潮。一个夜晚,当整条街上的灯火准时亮起时,路灯没有亮。

“路灯,你怎么了?”梧桐叶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时间到了,你应该工作。你生病了吗?”

“我好得很。”一片灯火中十分突兀的黑影里传来路灯气恼的声音,“我只是纯粹不想工作。”

“为什么?”梧桐叶不理解。

“烦。”

梧桐叶知道路灯心情不好,于是不再多问。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路灯总是不规则地亮起。如果他正常工作了,那只能说明他的心情还没有糟糕到透顶的地步。夏天在一点一点地过去,路灯正在变得越来越消极,梧桐叶也正在变得越来越为路灯焦虑。

“这样不行。”一个仲夏夜,路灯终于再次亮起时,梧桐叶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话了。“你必须工作,如果你经常不在该亮的时间点亮起,人类会对你表示不满意。如果他们不满意,那他们很快就会把你拆卸掉。”

“哦。”

梧桐叶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不,你到底怎么回事?”他焦急地问道,“如果人们把你拆掉,你就不会再拥有在这里的记忆,不会记得我。”

“我不在乎!”路灯突然爆发了,“我希望人们把我拆除!我不想这个样子活下去了!我的身体不是我的,我的自由不是我的,我的理想不是我的——凭什么我生来就是一盏灯?凭什么我生来就注定了我必须在同一个地方孤独地站立一生?凭什么我不能放开手、不能在柏油马路上奔跑,不能去创造我自己的王国、追求我自己的自由?我不想要这样活着,梧桐叶。如果我必须被人类主宰住命运,被拆还是不被拆还得全看我的表现,那我宁可被人拆除——”

“嘘——”梧桐叶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安静。”

路灯很快就知道了这是为什么。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背着书包静静地站在他的脚边,借着他的灯光看书。她的影子俊秀而狭长,她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她手里捧着的那本书,写着《高中语文》。

路灯想起他初生的时候,梧桐叶子曾经告诉过他的——夏天的时候,背着书包的学生当中年纪最大的,要参加一场很大的考试。这个人类女孩大概就是那些学生中的一份子吧。

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包裹了他,冲淡了方才的暴怒与悲怆。他突然意识到,照亮那青春书生的白纸黑字的,是他发出的光。

——那个人类女孩需要他。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看完了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是你的命运,你无法改变它。”静默过后,梧桐叶开口了,仿佛刚才对女孩漫长的等待从未发生,“你生来就是路灯而非人类,你生来就被人主宰而无法自由。你没有办法改变命运,你只能改变你自己。路灯啊,努力工作吧。听听我的话,好好活下去,不要过早地被人们拆除。”

“我不在乎。”路灯的声音是淡漠的,“我不会甘愿被人类主宰着过完一生。如果我的生命只包含着被装配和被拆卸,那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生命。”

梧桐叶再一次轻叹了一口气。这时的梧桐叶已经与春天时的嫩绿完全不同了:他展现出的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墨绿。

 

-五-

太阳轻飘飘地光临了一次北回归线,接着又悠悠地向着南方扫荡过去了。秋天来临的时候,一切景物都被镀上了一层金黄。路灯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定时地罢工,梧桐叶再做了几次劝说,都无济于事。

银杏金黄的时候,几个穿着像模像样、挺着大肚皮的中年男性人类走到了路灯的下方。

“这灯虽然今年春天才安上,却总是有些毛病。”其中一个人向那个领导模样的男人毕恭毕敬地汇报道,“从夏天开始,这灯就一直断断续续,有时候亮,有时候不亮——怪的是,有一次停电了,别的灯都熄灭了,就这灯还在那里亮着,我看到好像还有个小姑娘在它下面看了会书。”

“唔。”领导模样的男人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明年我们城市就要举办大型活动赛事了,这样的灯立在这儿可不太行,还是拆了吧。”

“我们的那个队伍队长这次有点事回老家去了。”另一个男人挠着头说。

“不急不急。”领头模样的男人煞有介事地说,“你们可以等冬天过去了再拆它——只要在明年国际赛事之前都行。”

那几个男人走远后,梧桐叶和路灯都没有说话。

“我为你感到很难过。”梧桐叶说。这时他的深绿中已经透出了浅红,他的声音也已经变得低沉沙哑。

“谢谢你的关心。”路灯依然很漠然,“相反地,我已经开始期待明年了。”

 

-六-

随着秋天也开始进入尾声,丰收时节仓廪充实的快乐已经转化为了吟游诗人最钟爱的萧条。

路灯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那个在大街上来回扫动工作的环卫工。那是一个五十来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身材臃肿,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布满了无数这几十年风风雨雨留下的沟壑。

那天路灯恰好正常工作,他颇为惊讶地看着那个男人拖着有些蹒跚的步伐,手里抱着一个饭盒,磕磕绊绊地走到他脚边坐下。

男人打开饭盒,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摸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接着就着灯光吃了起来。那饭盒已经冷了,稀疏的几根青菜,几块色相难看的排骨,以及一坨粘稠的米饭,成了这位环卫工人的晚餐。路灯默默地注视着他,看他埋头狼吞虎咽着并不美味的饭食,路灯发出的清冷光辉照得那干冷的米饭显得更加白花。

环卫工吃着吃着,涕泪混进了米饭。晶莹的泪滴像一粒粒浑圆的珍珠,与黝黑粗糙的皮肤相衬,显得极不和谐。紧接着,电话铃声从环卫工的口袋里传出来。路灯注视着他忙乱地掏出手机,胡乱地抹去眼角的泪滴,努力用最平稳的声音去接电话——听起来是他的儿子打过来的。

“嘿呀,孩子……爸爸很好……爸爸也很想你……”

环卫工的嗓音是如此温雅而亲切,与平日里在工作岗位上拖着垃圾箱、扛着大笤帚的嘶哑叫喊声截然不同。

“儿子乖……爸爸现在赚到钱了……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给你买……没有想要的吗,要不要再想一想?……过年啊,等着爸爸啊……等冬天到了,爸爸就回来!……”

路灯的光打在那环卫工人克制不住抽搐的脊背上,打在那因为电话而被冷落在一边的简陋饭盒上。

环卫工打完电话,三口两口把剩下的残羹扒拉进嘴里,紧接着便离开了。路灯知道他是去别处找笤帚了——日复一日,夜晚环卫工还要负责清扫这一条街。

当路灯的光再也不能给环卫工安上影子的时候,路灯还在注视着环卫工远去。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七-

冬天的脚步紧跟着到来了。那个“秋天不再有一丝凉意”的时刻,终于也将近了。梧桐叶此时已经完全褪去了代表生命的绿色,由深红,逐渐变向枯黄。

一个雾蒙蒙的寒冷清晨,梧桐叶最后一次对路灯开口了。他的声音苍老而低沉。

“我亲爱的老朋友。”他慢悠悠地说,“我的时间恐怕已经到了。”

“我感受到了。”路灯也悠悠地回答他,“亲爱的梧桐叶,你变得好老好老。”

梧桐叶浅笑了一声。那枯黄的叶脉间,依稀还能辨认出春天的年少模样,“请不要为我感到难过,好吗?这是我们所有事物都必须经历的结局。我由衷地希望再过很久很久你才被拆卸。”

“再见,亲爱的梧桐叶。”路灯知道,这一瞬,即永别。即使他明年还在,这个位置再生长出的叶子,也不会再是他的梧桐叶了。

“再见,亲爱的路灯。”风中飘来梧桐叶的最后一句话。梧桐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那无数次托着梧桐叶的腰际跳摇摆舞的柔和的风,瞬时变得锋利冷漠,如同一片尖锐的利刃,一刀便斩断了叶脉和那最后的枝梢。

路灯静默地注视着他的老朋友梧桐叶乘着风飘落。那叶子失去生命的过程是短暂的,但在路灯眼中却是那样漫长。梧桐叶单薄瘦削的身形在风中定格成一道冰雕一般的景象,紧接着优美地划过最后一个弧,打着旋儿落在泥土上,便一动不动,与那些已经落下的枯叶一起,散乱地铺展在他们大树母亲的枝干边,并无不同。

路灯一直盯着梧桐叶已无生命的身体,盯了很久很久。

那个下午,城市里下起了瓢泼大雪。白皑皑的雪花如同一卷厚重的、一望无际的地毯,遮盖了柏油马路和泥土,给房屋披上银霜,又阻碍了车流行人的路,最后压坏了一根电线杆——这条街道,再一次停电了。

路灯依然随心所欲。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罢工。他傲然地点亮了头颅中的灯火,在一片漆黑的雪夜之中是那样明亮、耀眼。

天地皆为墨色,唯路灯清辉独存。

那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到那个夏天在他身边备考的女孩。她风华正茂,勤恳骄傲,她让他感觉到,他不是这个世界多余的存在——他是被需要的,他的生命有价值。

他想到那群短暂停留便无影无踪的麻雀。她们无忧无虑,悠闲自在,他羡慕于她们那种烂漫的快活。但她们的生命绝不会是他想要的,他拥有思想,他不想白白过活。

他想到那个秋天的环卫工。他已经将要步入人生暮年,却依然在外地兢兢业业打工。环卫工的境遇和他很像——被命运所迫,没有自己的自由。可是环卫工又和他不同,环卫工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不断为了改善自己而奋斗。

最后,他想到了他的梧桐叶。梧桐叶是那样智慧善良、友好温柔,伴他走过了这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只是现在,他的梧桐叶正静静地躺在白雪之下长眠,等待着零落成泥,为下一代创造条件。

如果再来一遍,他会甘于安于自己的命运、不再因人类的控制与主宰而愤怒吗?他会选择看淡一切风云,做好本职工作,平平无奇地度过十年吗?他会放弃这大半年来间歇性罢工的抗争,放弃追求一个潇洒恣意、不为活而活的人生吗?

他不知道。

那一夜,他想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晨曦微光降临的时候,路灯的灯光闪烁了几下,接着便无声地熄灭了。那钢铁制成的身躯依然带有微热的余温,熬化了一摊冰雪。


-尾声-

不久后,在路灯原本的位置,地面上只剩下了一个黑漆漆的空洞。

第二年春天时,这个空洞再次被填平了。一款崭新的路灯被安置在那里,为着城市国际赛事的到来而绽放异彩。那时,梧桐树刚刚长出新叶。

那座新路灯获得生命,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同样位置上的一片同样嫩绿的梧桐叶。

“你好,梧桐叶。”新路灯饶有兴致地打招呼道。

“你好,路灯。”梧桐叶回复以一个盈盈的浅笑。


2022.1.15初稿

2022.1.21二稿


初次发布于公众号“霍格沃茨的根号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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