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沃茨的根号李子

不忘报答父和母,立志处处争上游。

【散文】没有名字的桥

没有名字的桥

作者:叮当


“生活的最佳状态,就是冷冷清清地风风火火。”(木心)

——题记


目录:

引子·我走在没有名字的道路上

壹·清晨的复兴大桥

贰·白天的上仓桥

叁·黄昏的天桥

肆·深夜的断桥

尾声·没有名字的时刻,没有名字的桥



引子·我走在没有名字的道路上


要说我走的道路没有名字,其实是不正确的。每一条路都有它的名字,这是应该的。


时间是炎热的七月底,江南三伏天气,杭州的持续四十度高温已经全国出名,太阳热得像是要把行走在发烫柏油路上的人烤焦。我刚从志愿者活动的地方走出来,背着装满今天根本不可能碰的作业的大书包,撑着一把印有棕熊图案的藏青色遮阳伞,手里还拎着打包上路的星巴克咖啡。


在等红灯时我注意了一下经过的路口。马路对面立着一块丑陋不堪的灯板,正显示着令人心烦的红色标识。信号灯旁直挺挺地插着一根杆,上面是一块蓝色路牌,标注着“平海路”三个白色大字,下面还有英文标识以及指明方向的小字。


平海路,这就是道路的名字了。


白色的油漆在阳光下泛着光,很刺眼。从远处都能看到杆子身上一点泛起的铁锈红,可以看出它已经有些年头了。在我们吹空调的伏天日子,在我们关紧门窗的暴雨日子,在我们开上暖气的下雪日子,那根可怜的杆子一直得站在那里,告诉人们“平海路”这个经常路过这里的人们都早已熟知的名字。而在这些年头里,这条路一直叫平海路。


红灯闪了几下熄灭了,紧接着令人舒心的绿灯终于亮了起来,站在马路两侧等待、用手里一切薄东西扇风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几秒钟后,第一个这边的人和第一个那边的人,在斑马线中央相会。


我顺着这边走过去的人流缓缓地穿过斑马线。我不是前几个和对面人交叉的行人,当然也不是最后在倒计时中匆匆加快步伐的人。如果我想,我可以加入他们当中的任意一波。然而,考虑到手中的咖啡和炎热的天气,显然那两种方式都没有必要。在这条平海路路口,我只想默默地走、慢慢地走、静静地走。


当我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时,一阵莫名的无聊感涌上心头。下一个路口我该转弯了,而在那里也会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蓝色标牌,除了白色的油漆形状不太一样外,生锈的杆、积灰的板都不会有任何不同。然而不一样的白色油漆依然不会提起我任何兴致,因为我也早就知道,我沿着走的路叫庆春路,我拐弯的那条路叫延安路。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里似乎漂浮着的某种错误。我觉得路其实本就应该没有名字。


甚至是“路”这个字本身,不过是我和人交流、写文章时为了指代一种事物和所有人约定的暗号。这当然是必要的,否则世界会乱套。但在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愿意叫“路”任何东西。


这种莫名的情绪或许和我糟糕透顶的心情有关。期末考试在我付出比过去超乎寻常的努力后考出了最差的名次,唯一仅有的学考中我的考试等级传出去简直要给整个班的名声蒙羞。原本报以很高充实期待的暑假一眨眼在无休无止的自律缺陷、自我怀疑和心理内耗中消失了一半,关于成绩、关于创作、关于体重的自卑感每时每刻都在腐蚀着我,身边同学参加的比赛都在我浪费光阴的时间里捷报频传,最好的朋友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永远不在线。在没有希望的渴望与现实世界的疯狂间不断的撕扯之下,筋疲力尽的我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心理咨询师,得到一个暂停内卷、适应路况的信号。在连续五天的肆意摆烂与随性休息后,我的心情没有丝毫的好转。我走在明朗漂亮的马路上,却不知道路是什么、路在何方。


在无聊的驱使下,我决定暂停走路。即便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绕路困难,在下一个路口。我还是抛弃了拐弯的方向,走上了天桥的自动扶梯。


那只是一个我也不知道原因、却似乎打心里就认定我必须这么做的想法:我想走桥。


这是一个正确的想法。迎面而来的是夏天温暖的风,以及更加热烈的骄阳。我俯视着车流从我身下穿过,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偶,被善良的上帝暂时从车水马龙中挪出。我本是车水马龙的一部分,寂静孤独、找不到路;而现在,我似乎被提高了一个维度,变成天桥上来往人流中一个静止的影子,被画入这幅无边无际、被命名为城市的巨画中。只是在我俯视车流的时间里,城市的画在流动,而我巍然不动。


想到这里,一种奇怪的自豪感又从我心底里升了起来。一些关于桥的想法和记忆,被裹挟在这一阵丰富的感动里,潮水般涌进了我的脑袋。一些记忆碎片开始在我残破晦暗的心灵里拼凑成五彩的图案,将我数月以来已快要遗忘的希望的感觉,源源不断输送进来。


于是,在我向来热爱的学习、最好的朋友、温柔的心理咨询师、崭新的书籍、持续震撼的哈利波特电影纷纷在拯救我的道路上失败后,我踏回了心心念念了几个月的桥——文学创作。这是一座只属于我的桥。


过去我似乎从未意识到,原来在一些被命名的时刻里,有一些被命名的桥,可以那样壮美。



壹·清晨的复兴大桥


在上学的日子里,复兴大桥承载了我一天的始末。


这边是主城区,代表了安全温暖的家;那边则是滨江,代表了竞争严酷的学校。每天清晨六点五十与夜晚九点四十分所在的图景是固定的。在一些冬天的早上被刨出温暖被窝的时候、在考试周闷闷不乐踏上车门的时候,我总是恐惧跨过复兴大桥。这种跨出舒适圈的壮举,总在进行前令人心惊肉跳,在达成时又让人眉开眼笑。


在桥上时,我偶尔会背书或者听英语,但大多数时间则是在弥补早起的觉。有几天精神良好,不愿内卷又不必睡觉,便左顾右盼着欣赏桥下微波粼粼的江,还有头顶阴晴不定的天空。


天气晴朗的时候,复兴大桥会慷慨地赠送给所有匆匆赶路的车辆一份不求报酬的礼物。进二十年来拔地而起的滨江高楼,在远处懒洋洋地沐浴金色阳光。车一动,阳光打在某个建筑物外墙上的聚焦点也在动。某一个角度开出的金色花,会璀璨地绽放在整个视野里,只是下一秒便无从寻觅。透过车窗向两侧望去,视线能够抵达远超过钱塘江大桥、钱江三桥的天际,清晨的一切都是那么清爽、干净。在一些幸运的日子里,红彤彤的旭日可以将半边天空映出朝霞,让人们为云朵那种任何少女脸上都无法出现的绯红而惊讶;有时打量着江上那些仿佛加上了慢镜头的渔船、客船,又叫人怎样都无法把汹涌壮观的钱江潮和眼下这安详的清波联系到一起。


就连桥本身,都变成了礼物的一部分——在别的地方,从来都找不到这样一座桥,通体被涂上蓝色的油漆。那种蓝色不如天蓝色自在,不如海蓝色深沉,不如克莱因蓝色妩媚,却仿佛是某个孩童随手拎起一桶颜料泼上去形成的。它正正好好地镶嵌在钱塘江上。这么多年来,那柔和的蓝色双拱一直面不改色,守护着来来往往跨江的人。


阴雨天的复兴大桥也很壮阔。妈妈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乌云压城、清灰蔓延的颜色,因为在她的字典里,只有阳光和蓝天白云这种积极的事物才能配上“美”这个优雅的字。而我喜欢灰色,尤因为它是由茫然空洞的白与深邃幽暗的黑混合在一起调和出的中庸颜色。当满城的乌云低压压地铺展在城市低空,近处远处此起彼伏的雷声使颤抖的云呈现出不同层次的灰色时,我总在想象一个调皮的画师。他用一整块调色盘来试验不同比例的黑和白到底能够混杂出怎样的灰,然后又坏笑着将调色盘贴在天穹上乱抹一通。而当妇女们惊慌失措地收回窗外的衣服、摆摊的小贩手忙脚乱地卷起铺盖、刚走出建筑的男士急急忙忙回楼上拿伞时,那个俏皮的画师又要躲在天幕背后坏笑了。


我喜欢看城市笼罩在云层下的样子,喜欢天空静态的灰与江波动态的灰映衬在一起的样子。在能见度低的时候行驶在复兴大桥上,唯一能从一片混沌的灰中清晰辨认出的,只有双拱的蓝色。然而这种灰并不绝望,它所摩擦出的惊雷声与之字形白光,会让人想到瓢泼大雨突然倾斜而下的肆意欢畅、雨过天晴空气里潮湿清新的味道,以及当云层裂开缝隙后天光洒下来的美好,甚至是长虹挂在云彩上的心念期望。


于是,渐渐地,我和复兴大桥签订了一个秘密。我告诉它,在我下一次畏惧桥对岸那个还不曾让努力得到回报的地方时、在我下一次冬天清晨因为实在不想离开被窝而怒气冲冲时,它都要慷慨地送给我它的礼物。经过它时我向那对漂亮的蓝色双拱询问,它寂静地保持沉默;然而每次乘车疾驰在它上面时,我总是可以得到那份礼物——晴空令人神清气爽,阴雨让人想象希望。起伏的江波、蓝色的双拱与静谧的天穹,总能让我平息怒火,忘却惊惶。


我将这当做是复兴大桥给我的答案。



贰·白天的上仓桥


如果不是外婆,我只会记得,御街闹市边这条不起眼的窄窄中河上,某个特定位置,横跨了这样一座桥。这座桥是我从家里去鼓楼探索南宋古都的必经之路。但我绝无可能知道它的名字。上次我蹲在桥边仔细查看,才发现那块标了桥名的牌子就插在岸边的土地上,看上去比任何白字蓝底的路牌都要老,几乎完全给茂盛的灌木丛遮盖了。


外婆告诉我那座桥叫上仓桥。上个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公、外婆、妈妈、舅舅一整家人都住在上仓桥边上。紧接着,在外婆无限回忆外加复述往事的唯一爱好驱使下,整个关于上仓桥与外婆一家人的故事也呼之欲出。就是在桥边上的公交车站,外婆在她大肚子的时候挤公交车挤掉了两个孩子。拥有了妈妈以后她如获至宝,却还要一手抱着妈妈、一手拎着尿布,喊着“一二三,上!”的口号,匆匆忙忙地赶着早高峰去幸福丝织厂。那时候的人淳朴,看她带着孩子,总会有一两个人帮忙把她拉上车。她身后的人于是不再强行推挤,安静地回到站台上等候下一班车。


外婆对往事的深刻记忆常常限定在几个特殊的地点里,上仓桥是其中最鲜明的地点之一。每次我去外婆家吃饭,她至少会用二十分钟拉着我回忆往事。有些时候她会在吃饭的时候打开话匣子。这种时刻,我、妈妈和外公都在沉默里用勺子和筷子不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只有外婆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她讲述过往时,会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似乎讲述往事是她发泄情绪唯一并且永久的方式。只有当外公好心好意提醒她先吃饭时,她才会重新抓起碗筷,脸上依然是意犹未尽的样子。幸运的是,她几乎不会注意到我和妈妈通常掩饰良好的不耐烦神情。


现在的上仓桥旁依然有一个公交车站,只是现在的公交车已经进化得宽敞明亮,不再需要拥挤;在共享单车和地铁等新出行方式的冲击下,那些苍老的公交车早已冷冷清清。上仓桥其实很简陋,它所需要跨越的不过是四五米宽的中河,那些不平整的石砖已经年老、风化,不知多久未曾修缮。在现在的白天里,上仓桥的过客似乎大多都是外婆那般年纪的老人。我不止一次在路过时想入非非:那些老人中是否存在一些外婆当年的挚友?他们的根驻扎在哪里?上仓桥于他们是否有像外婆那样已经变成生命一部分的记忆?而我,一个过客,只能看到他们颤巍巍地在上仓桥上来回,去时拎着空空的环保袋,回来时里面已经塞满了新鲜蔬菜。我甚至还能想象出那些老人买菜时讨价还价的语气和神情,那不过是给外婆的生活方式配上陌生的声音、套上陌生的面孔而已。


我每次经过上仓桥时,都会留意桥下的河水。这条河弯弯绕绕,它的一部分流经我家小区。我看到过这条河河水的很多状态。大多数时候它显示出一种合理的浑浊,而正是这条河的深度和颜色让我决定不把这种宽度的水道称为小溪。但有些时候,这条河是不同寻常的。在某些黄梅天里它会泛起绿藻,幸好它并没有散发出恶臭来让人把它和工业排污河混淆;在某些黄沙泛滥的季节它会变成沙漠般的土黄;最新奇的一次是暗红色,仿佛有人把全城的铁锈都倒了进去,我至今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情况。而这条河仿佛总有魔力,能够将时机卡得正好,在最刁钻的居民忍无可忍之前恢复正常。


不管河水是什么模样在底下缓缓流淌,上仓桥给人的感觉一直很好。它的两岸种植了一些四季常青的植物,所以即便冬天走过上仓桥,依然有树影摇曳、小河流淌,只是少掉些鸟的歌唱;夏天则多了蝉鸣和虫叫。四季不变的是上仓桥一侧中河高架上的汽车鸣笛,以及另一侧集市传来的叫卖混响;沿着河道不远处的一块小平台上,总有自娱自乐的老年音乐团,让萨克斯、单簧管或者是葫芦丝、二胡的合唱在桥上萦绕。


最让人感动的是一位老人家。他和所有缓缓步行经过上仓桥的老人一样拎着满满一环保袋的蔬菜。当我和他在桥上交汇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没有穿鞋——那双看起来并不算苍老的赤足在桥面上不紧不慢地行走,同时传来的还有他嗓子里发出的浑厚歌声,幼年在外公外婆家听老歌的经历提醒我那是《在希望的原野上》。我惊讶地回头注视着他,从他的衣着来看他应该不是买不起鞋,只是单纯想用那双童心未泯的脚丫来接触暖融融的地面。那双脚从容不迫,环保袋轻轻晃动,歌声积极渺远。在几辆车短暂遮挡又露出他的背影后,老人似乎终于已经走远。而我依然伫立在上仓桥的斑驳树影里,心中充盈着一种荡气回肠的感动。


与我而言,上仓桥与一切现代桥不同,它朴实无华而风韵犹存;它又比一切旧时的产物都更为真实,它满载着老一辈人的生活方式,并永远在树影下微笑着向年轻一辈人怀念着它们。



叁·黄昏的天桥


从车水马龙的一部分里走出,矗立在黄昏的天桥上向远处望去,汽车的洪流裹挟着电动车流、自行车流和人流,在向晚夕阳红的余晖中,从沉静的办公区,涌向温馨的住宅、嘈杂的夜市,还有繁华的商务区。残阳与夜幕仿佛现代人类生物钟里独树一帜的闹铃时刻,唤醒在办公室昏昏欲睡的氛围中疲惫一天的人们。每个匆忙赶路的人脸上都闪着柔光——不同于早晨时迎着朝阳的清爽或是又要上班的郁闷,不同于午后吃饱喝足的慵懒或是紧急事务的忧虑,也不同于下午茶时刻尚未退却的困意或是期盼傍晚的煎熬——那种柔光被绯红的祥云与霞光点亮在无数清澈的眼眸里。


年轻的母亲骑着自行车,迫不及待地想飞奔到家,她知道孩子会从玩具堆里扑入她怀抱;早起的外卖员驾驶着电瓶车风驰电掣,不想错过那个他期待了一天的、来自老家的电话;背着书包的男青年走在路上则恨不得脚下生风,构思着各种表白的浪漫场面好给心上人营造;优雅的中年妇女则挺直脊背,从容不迫地驾驶车辆,她知道晚上的饭局是合约关卡的最后一道。


我站在十字路口天桥上的一侧远眺那一边的街道,视野下方的公交车缓缓驶过,车顶上布满了注定无法擦除的黑污。前面的信号灯由红变绿再变黄,上面的横牌跳动着令人舒畅的绿色标语,在四列大车道上排成棋盘格般整齐队伍的车辆,顺着信号灯、指示灯和路口那个敬业交警的荧光棒,井然有序地转弯、掉头、笔直通行。当信号灯再次变红时,垂直道路上的车辆鱼贯地来往,中间不断夹杂着一群一群、一队一队的电瓶车、自行车、滑板车、代步车,或者是落单的车,它们遵循着我注视了五分钟尚未找到规律的信号灯规则,在正悬挂着潇洒的卷云、从金红过滤至深蓝的天穹下,无意间演绎出网络上能找到的最繁华夜景图的一部分。


行走在天桥上,迎面而来的是各式各样的行人。我看到一位年长的母亲正在尽力说服要去相反方向的小姑娘,而一个打扮妖艳、粉黛浓抹的年轻女子正依偎在她那看起来已经神魂颠倒的男友身上。几个戴着啤酒瓶底厚眼镜的理工男背着电脑包、塞着耳机匆匆走过。还有一对闺蜜显然也在赶路中看到了那令我惊心动魄的景象,然而她们并没有像我一样为了信号灯规律花费五分钟。其中一个姑娘指着渐变色的天空对她闺蜜兴奋地说了些什么,她们在我听不到的地方快活地大笑,然后便手挽手离开了天桥。这由衷令我感到高兴。当然,天桥的角落里依然能找到贩卖莲藕的小贩,他疲惫地坐在冷清的摊位边,当有穿着昂贵鞋子的脚在他面前放慢时,他总是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即便大多时候等待的总是失望。


但是,天桥给我的感觉,是海上钢琴师式的。


抬起下巴极目远眺,前方一望无尽的道路上,两边街道的小店挤挤挨挨、灯火辉煌,法国梧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再远处,地标性的高楼建筑矗立在这条街道不知是否能抵达的地方,旁边的大厦群蚁排衙,或散发或反射或漫射着无穷无尽的城市灯光。天空中似乎都不再拥有麻雀或飞雁,那些大楼好像也成了它们的阻挠。


在那部影片里,1900说了这样一句话:“延绵的城市应有尽有,除了尽头。”


我突然发现,尽管无数次翻过这天桥来到达这个最繁华十字路口的角落,我却不知道天桥的名字——虽然名字是一件在某种意义上毫无必要的东西,但毕竟,人造的东西理应有一个人造的名字。尽管下桥的时候我在它的正面看到了“延安路天桥”几个字,我依然对这块悄无声息被塑造为桥的巨大钢铁,感到由衷的抱歉。


我踩着铺就整齐砖块的地面,突然惊觉这多么像被拉长的钢琴键。88个有限的黑白键可以奏出无尽优美的音乐,而无尽绵延的黑白键根本无法奏出音乐。



肆·深夜的断桥


“断桥桥不断,残雪雪不残”已经成为了断桥游客们都知晓的口诀。而就如一切在旅游旺季曾经路过断桥的本地人所知道的那样,如果有一天断桥真的断了,那也必然是被游客压塌的。


我从来都不能理解那些游客在看到人山人海的断桥后,为何还会如同执着扑火的飞蛾般毫不犹豫地扑进在人山人海。但人群不是象征方向的火,痴迷的游客也不是缺乏判断力的飞蛾。那些远方的客人,大多是在听闻了西湖的美名与浪漫的传说后慕名而来,然而在白天熙攘的西子湖畔,他们根本无法看见鸟语花香的柳浪闻莺或是朴素典雅的曲院风荷,就连动人的白蛇传说也在巨大的噪音里索然无味。攒动的人头与五色的遮阳伞、花里胡哨的背包汇成一条愚蠢丑陋的长虫,在断桥上缓缓蠕动。似乎只要能够在一个著名景点上拍一张满是陌生影子的游客照、日后和别人谈起杭州西湖时能够自豪地说自己曾经到达过断桥,即便记忆里的景色已不再拥有丝毫美感,却也已足够让那些远客们心满意足。


即使在旅游的淡季,我也从未欣赏过日光下的断桥。聒噪的鸣笛与过路人的杂音,只给这座古老的桥带来无穷无尽的骚扰。我只爱深夜的断桥。


在月光皎洁的深夜里,当远处孤山、宝石山都隐匿在大片大片的黑影里,当周围汽车的鸣笛只有零星几声,当路灯洒下来的清辉投下的影子被我包揽时,世界静寂了下来,这古老湖泊周边沉睡的魂灵也终于在夜幕里缓缓苏醒了。


我喜爱伫立在断桥上,看脚下深邃的湖水。它的一部分在月光、城市灯光的映射下粼粼地闪亮,另一部分却隐藏在黑暗里。我喜欢任由凉爽的湖风吹乱向来不听话的发丝,静听湖浪一下一下撞击断桥石砖发出的“咕咚”声,一边回忆上一次乘船漂泊时将手插进水波里,那愉悦的冰凉。


幸运时靠岸的湖面上满是雕塑般的枯茎,那是荷花在绽尽芳华后留下的枯萎证明。我会仔细用目光勾勒描摹它们的枯枝折断在水面下的轮廓,如饥似渴地捕捉一株枯茎在晚风或湖水中歪向另一边时,所展现出的顽强生命力。我想象六月的仲夏时节里,这曾经是多少花裙子老妇人回忆青春的舞台,又会不由地期待起来年的荷苞与花开。我还会想象水面下游鱼虾蟹的活动——它们捉迷藏的游戏需要日光吗?在人们准备进入梦乡的时段,它们还在荷花水下的根茎间嬉戏吗?还是和人们一样准备休憩了呢?


然而,当我久久地站在桥上凝视夜晚时,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色彩飞速旋转,融化成墨色的染缸。


雷峰塔的剪影在黑幕里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宁静湖水里一个巨大的隐形触手将一切搅得乱七八糟,路灯的清辉与月的皎洁由相互呼应的咯咯怪笑变得狰狞可怖。世界变成了旋涡,要吞噬那颗早已沉寂的心灵,因为它在一个本不该如此多愁善感的身躯里窥见了它永远不应当知道的秘密。那是断桥魂灵的秘密、黑夜的秘密,更令人恐惧的是,或许它也是人心底下的秘密。


当我喘着粗气从幻象里抽身时,一切仿佛又恢复了正常——怪兽形状的剪影一下子跳回成雷峰塔,远处湖面上一个水花绽起又落下,月亮和路灯的微笑依然天真迷人。然而我很难完全忘记那晚的余悸。因为那已不是一个渺小的人儿站在广袤天地间的单纯震撼,也不是生活低谷期独自一人发泄的单纯癫狂。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偶尔在独自面对文学或面对黑夜时,我确乎会陷入那种即将被黑洞吞噬的感觉。


月光下,断桥下的湖水倒映出一个持续晃动的现实。我不禁有点想将这疯狂的现实世界与它的镜像交换——即使这意味着光影颠倒、黑白扭转、时空错乱,那些恐惧似乎都在这邪恶念头本身的对比下黯然失色。


在断桥的静默里,管他是个什么世界。



尾声·没有名字的时刻,没有名字的桥


从清晨走到深夜、再进入睡眠,从钱塘江边兜兜转转、到达西子湖畔,五彩的记忆碎片拼凑起一个单纯由情绪凝聚而成的日子——一个关于桥的梦幻日子。


我们的祖先将天空的鱼肚白与东方升起的旭日命名为清晨,指着夕阳与血色残云定义了黄昏。他们有意识地观察蓝天、灰云构筑成的天穹,绞尽脑汁出一个叫“白昼”的名字。他们还昂首挺胸地面对周期轮回、没有太阳的世界,假装他们能够隐藏起一切对黑暗里未知的恐惧,傲然地指着它戏谑的面庞说:“从今往后,你就是黑夜。”


在21世纪的新曙光里,人们兴高采烈地将钱塘江上最新的桥梁命名为“复兴”。上仓桥的旧名,记载了南宋粮仓位置这一不见诸史册的史实。延安路天桥上醒目的红色桥名,使得过路的人们不必再费事去辨识那蓝路牌上无聊的白字。断桥则暗示了当年的段姓建造者、白堤路断与肠干寸断的动人故事。人们用命名昼夜晨昏的同样方式,赐予了桥们人类语言里的名字。


然而,就像复兴大桥默默践行契约、上仓桥记忆过往生活、延安路天桥守护湍急车马、断桥吐露暗夜秘密一样,我深深地知道,桥因人而生、因人而使,却从不依人而兴、依人而存。就如同客观存在的所有事物一样,它们也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声音,只是人们听不见而已。


但是人们永远可以对桥的声音报以想象。我们可以在清晨倾听复兴大桥对你悄悄呐喊着光明的誓言,在白天静听上仓桥用嘶哑苍老的声音向你讲述往事的余音,在黄昏捕捉繁华街市的白噪音里延安路天桥饶有兴致的招呼,在夜晚仔细寻觅断桥魂灵对过路人哀伤的低语。


在疲于走路的时候,上桥是一个绝佳的方案。


因为,不同的桥两边通常连接着截然不同的东西。博思普鲁斯大桥维系起亚洲欧洲的命脉,港珠澳大桥连接起大陆与澳港;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拱桥串联起麻瓜与魔法,楚门世界的跨海桥沟通骗局与真相;云中的虹桥给予旅馆里的珂赛特思念天国里芳汀的希望,黄泉流淌的奈何桥驾驭着古典小说里的生命与死亡。


桥两岸是无尽的路,从这一方到那一方,不论走向毁灭,还是迎来新生,我们都依然走在荆天棘地的道路上;路中间是有限的桥,在桥上,疲惫的心灵与伤痕累累的身躯,永远可以停下来欣赏风景、弥补创伤。


就在我走上天桥的扶梯、准备像我在道路上预想的那样好好驻足欣赏桥上的风景时,时间漫长的志愿者工作、一个月过去仍然近乎空白的理科作业本、又一次一周不回消息的闺蜜、下次的心理咨询、毫无起色的文学创作,纷纷扰扰涌进了我的脑海。我低着头,撑着遮阳伞,手里拎着咖啡纸袋,与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行人并无大异。直到到达天桥出口的扶梯,我才幡然醒悟并后悔莫及——我任凭自己被吞噬在道路上残留的思绪里,忘却了桥上的风景。


我渐渐明白了我需要的是一座怎样的桥。它不该拥有名字,因此我本想称呼它为“未名桥”。随后我又立刻发现,在我理想国度里一个散发着金光、而我永远不可能通过现在状态进入的学府里,也拥有一个湖,叫“未名湖”。未名湖本应无名,百年沧海桑田,未名也便成了名。


于是我把这个名字从脑海里赶走了。我的那座桥没有名字,我愿意称呼它为我想到的任何东西,它矗立在一个从来未被命名过的时间里。那个没有名字的桥要拥有我能想象得到的美丽实体,又如同云中城堡般虚无缥缈却充满无限爱意。那个没有名字的时间将不属于流逝时间的一分一秒,但又来自瞬息、归于瞬息。在我需要的时候,我可以随意走上这座没有名字的桥、随意进入这个没有名字的时间——这不是为了逃避坎坷的路,而是要像静寂一夜的海、像沉默一冬的蛾,将壮观的旭日推出地平线、将烂漫的蝴蝶送往人世间。


站在没有名字的时间里没有名字的桥上,我也会暂时抹去我的名字。


2022.7.29初稿

2022.7.30二稿


-鸣谢-

xph同学:在我最崩溃的时候,和你的交流竟能起到和闺蜜交流从未产生过的效果。


-结语-

本文正文共9244字,断断续续地写了一整天,又花了两个小时从头到尾修改。灵感其实很简单,就来自于“引子”那一部分所描绘的那个完全真实的瞬间。


当文字的磕绊和表意的欠缺终于被缩减到一个我能勉强接受的程度后,我又开始为我所谓的名字感到一阵阵沁入骨髓的凉意。再一次通读自己的文章,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一个自诩为文学创作者的人为了美其名曰“意识流”地表达一些自己的无聊情感,竟然可以给文章套上那样极致的傲慢。我又凭什么用我的想法定义桥、定义路、定义名字呢?


只好以在低谷情绪里的自我拯救为勉强辩解的理由,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聊以自慰了。


而对于那个一次又一次长期沉默的闺蜜,我在这里发誓,在她下一次回复我后,我要将这前所未有的沉默加倍地返还回去。

-END-

#初次发布于微信公众号“霍格沃茨的根号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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